1，

老五和朋友去打羽毛球，换掉的衣服扔在一个大筐子里，拖到他们的场子边上。

正在酣战，忽然看到一个姑娘过来翻他们的筐子。

“干嘛？”老五跑过去问。

“这是我们的筐儿。”姑娘说。

“你认错了吧？”

但是姑娘真的在里面找出一件外套，不属于他们这一伙的任何一个人。

“是你放错衣服了吧。”

老五一边说一边把筐子里的每一件衣服都抖一遍，两伙人都围过来检查。他在抖自己的裤子时，一枚杰士邦从口袋里掉落。

安静了一会儿，一个哥们大笑起来：“不是我的。”

“也不是我的。”大家戏谑着应声。

老五把套捡起来，放回裤袋，闷闷地说：“都是成年人，装什么纯洁。”

哄堂大笑。

他忍不住瞅了一眼姑娘。白，瘦，汗涔涔的脸很是清秀。姑娘的脸红了红，确认里面已经没有自己的东西以后，她走了。

老五看着她的背影，觉得很囧。

下半场他发挥得不好。大家笑他，你昨天累到了？你是不是现在腿还是软的？

不是的，心乱了。

2，

打完球到吧台去买水，看到小姑娘坐在长廊上喝东西、和朋友聊天，马尾巴像个逗号，一甩一甩的。

其它地方已经没有空位，俩姑娘坐的是个四人桌。老五蹭过去，装作已经忘记了她，若无其事地问：“这儿有人吗？”

姑娘看了一眼他，脸又红了。显然她记得他，这让他多少有点感谢那个安全套。反正他没有被设定成一个好人，就有厚脸皮的勇气。

他直接坐到了姑娘旁边。像个痞子，拿背对着她，两腿分得很开，咕咚咕咚喝水，撩起上衣抹脸上的汗，然后把上衣卷到腋下，露着光光的脊梁和好看的腹肌。

他一眼也不看她。

两个女孩停顿了一会儿，继续聊天。

一个说：“我这次下定决心要离开他，下次我再犯贱，你就骂我。”

逗号不说话。

她接着说：“还是你厉害，什么拎得清。”

逗号赶紧打岔：“这是什么口味的脉动？真难喝。”

老五用脊背都能感觉到，逗号的气场已经乱了。

他回过身来看她一眼。她也看他一眼，目光像惊鸟撞在他眼睛上，匆匆飞走。

“嘿嘿，你们聊你们的。”老五看了一眼她的饮料：“这是黄瓜味脉动。”

对面的女孩笑了，有鄙视的意味。可能在女孩心里，想泡女孩的男孩，都是被嘲笑的对象吧。

老五没搭理她，紧紧盯住逗号：“咦？你不是刚才那个……太巧了！你的衣服还好吧？东西没丢吧？”

逗号笑。

“可能真的是我拿错筐子了，要是东西丢了，记得找我哈。加个微信吧。”

逗号没动。

“加一个，我给你发红包。”

她还是不动，一双好看的手把饮料的盖子关了开，开了关。

“我说真的，刚看你球打得特别好，下次约不到球友就找我，随叫随到。”

逗号把手机的微信打开，把二维码摊在他面前。

老五欣喜若狂但佯装胜券在握，稳稳地扫码加关注。她叫小西，他喜欢她。

3，

夜里躺床上，老五开始翻小西的朋友圈。四年，他从第一个翻到最后一个，然后在最后一个给她点了赞。

那张相片是她还在念书，微胖，和她的同学们各拿着一个冰激凌傻笑。

他看着她青稚的面庞，觉得她就像上天赐给他的礼物，带着时光的浓墨重彩，让他笃定又不安，自信又自卑。

凌晨还是睡不着，翻身下床去把玩那枚套。皱巴巴的，应该是在口袋里被洗衣机蹂躏过。是半年前和前女友在一起时用剩下的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。

第二天，老五顺利和小西约了晚上的球局。

小西球打得真心不好，男女双打，当小西被分配到对方那一边，老五明显让着她。朋友们起哄：“我们是来打球的还是给你们当陪练的？”

老五说：“君子成人之美。”

小西在边上，装没听到。

大家说着笑着叫他晚上请宵夜。打完球他真说要请大家去吃东西，所有人都“吆西”一声鸟兽散。

小西放开许多，喜笑宴宴。

换好衣服，两人去吃小龙虾，喝大杯扎啤。小西不胜酒力，喝一杯就面色潮红。老五有些心疼，不让她再喝。小西笑笑地看着他：“我还以为你不是个好人呢。”

“谁说我是好人？居然有人说我是好人？”老五装成一惊一乍的样子。

小西噗哧一声乐了。

“我绝对是坏人，你千万别看走眼了。不过我是个慢坏人，我们的时间长着呢。”

吃完饭他叫代驾，开车送她回家。小西住在一幢老式小区里，老五说：“你自己上楼，到了家我再走。”

小西转脸看着他。

“我不下车了，三更半夜的，你又喝了酒，被婆婆妈妈看到有男人送你不好。”

小西嗯一声，下车。于是老五坐在车里，看着声控灯从一楼亮到五楼，再从一楼灭到五楼。上面传来防盗门撞响的声音。

门里靠着一个姑娘，她在笑。楼下车里坐着一个男子，他也在笑。这就是幸福。

4，

一个月后，他们从三天两头的球局，约成了每天晚上见面。吃饭，散步，聊天，看电影。

小西的父母是下岗工人，老五一直没有说，他的父母是……成功的企业家。

一个夏日的傍晚，老五陪小西吃烧烤，小西电话响了。她看了一眼，忽然神色紧张，走到卫生间去接听。

老五更紧张，躲进男卫生间偷听。

小西在隔壁大叫：“我不能就这么认怂！”她说的是工作上的事。她在地产公司工作，有人抢了她的客户，她破口大骂。

老五从没见过她这样。

他悄悄地从卫生间退出来，在桌子边等她。过了一会儿，她已经调整好微笑，端庄地坐到他对面。

他忽然特别想抱抱她。一个家境不好的女孩，只读到大专，在社会上挣扎三年，自己买了车子，还小有存款，肯定吃过不少苦，受过不少委屈。

但是小西坚决不向他展示缺口。她泰然自若，继续吃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倒是老五先坐不住了。

“小西，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了？”

小西拼命地把肉从签子上往下戳，不说话。

老五把签子抢过来，帮她。

小西沉默地吃，不抬头。

“我认识一个老板，想在你们新开发的那个楼盘里买一层做律师事务所。”老五说。

小西的动作慢下来。

“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？”

小西放下筷子，看着她，欢喜溢于言表。

“那就这么说定了，开心点。”老五把身子探过去，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。她手指柔软，没有抗拒。

5，

那个所谓的老板是老五父亲的朋友。因为参过军，走路气宇轩昂，大家都叫他军叔。他真的正在找办公室。老五约他吃了几次饭，把小西负责的那个楼盘说得天花乱坠，军叔答应约小西谈谈。

一个月后，小西顺利卖给他一整层。

那天中午，军叔忽然打电话给老五传达喜讯。他很诧异，这个消息竟然不是由小西来告诉他的。

老五立刻打电话给小西，她说：“是的哦，正准备跟你说，我在接待客户，回头打给你。”但是等了半个小时，她也没有打过来。老五再打过去，她态度冷漠：“我今天晚上有事呢，嗯，回头再约你。”

一连好几天，老五叫她出来吃饭，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。

军叔的事务所开在40楼。四面都是落地玻璃窗，站在他的办公室，大半个城市尽收眼底。军叔叫老五来参观，他喜形于色：“你看看我眼光不错吧，一直想买这一层，真被我拿下了。中午请你吃饭，我把那个售楼小姐也叫来。”

他当面打电话给小西：“中午有事儿吗，没事过来陪我招待几个客人，我叫司机去接你。”

老五怔在那儿，没有打断他。

过了一会儿，小西穿着职业套裙，袅娜而至。看到老五，她怔了一下，很快恢复常态。她坐到了军叔旁边，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关系。

老五万箭穿心，在这样的场合，却无法发作。菜上来了，第一道就是小西最爱吃的烤鸭。小西用玲珑的手指卷了一张鸭皮，递给军叔。军叔接过来，招呼大家吃吃吃，只有老五一动不动。

觥筹交错，老五埋头喝酒。

最后一道菜是手幹面，服务员先端给军叔，然后上给老五。老五把自己的面推给了小西。小西倔强地把它推了回去。

军叔虽然微醺，还是有警觉：“怎么了？”

小西说：“我吃饱了。”

老五把面转到自己面前，低头吃。

这时军叔站起来，要求大家干掉门前酒，庆祝他的新事业启程。

老五站起来，看到小西的酒杯拄过来，他躲开了。酒杯“叮”一声作响，唯独没有他和她。

他们和所有人一起，一饮而尽。

他曾经那么心疼她喝酒，可是此时，此刻，她喝得前所未有的多，竟然，也波澜不惊，照常与众人调笑，如鱼得水，游刃有余。

整个饭桌上最酷的是司机，他不与任何人虚伪客套，低头吃完饭，潇洒地到大厅去玩手机。饭吃得差不多了，军叔差服务员去叫他，先送小西回去上班。

老五借口上卫生间，跟了出来。

随小西走到门口，司机去开车了，老五死死盯着她，直盯到她眼里浮出毛骨悚然的味道。他问：“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？”

小西说：“我早就知道你的实力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这样？”

小西靠进老五，放肆地挥霍着他最后的好感：“我还能怎样？你还有朋友要买房子吗？”

军叔的车滑过来，小西头也不回上了车。老五想起一句话“人生若只如初见”。那是个什么鬼？若是如初见，他是一个永远随身携带避孕套的放荡公子，她是一个目光闪躲的小女生。

老五回到饭桌上，继续喧闹。

6，

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周，每个夜晚，时钟都在滴滴答答地流逝着失望。最终，老五还是没能忍住，发消息给小西，叫她出来打羽毛球。

小西答应了。

她还是和她那帮朋友在一起，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。

老五和她打，她的球技还是那么烂。

老五打着打着，败下阵来，兴致索然，决定去洗澡更衣。

等他换好衣服，看到小西坐在走廊上喝东西，一个人，还是简单干净的样子，马尾巴梳得像个逗号。

他沉默地走过去，坐到她对面。

小西说：“一直没有跟你说，谢谢你。”

他听出她有颤音，但是他实在无法理解，她为什么要这样。

小西好像明白他的心思。尴尬地沉默了大约十分钟，她终于鼓起勇气：“你在优越的环境里长大，看不见我们看见的东西。我在底层挣扎，受过数不清的伤害，人人都是见好处就上，没好处就闪，人情冷暖，见怪不惊。多少次被人玩弄，欺骗，我只想抓住眼前看得见的实会。我跟你，没有结果。”

这时场上有人叫小西去换拍子，小西过去了。她扔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一下。他划开，看到小西和一个姑娘的聊天记录。那姑娘说，其实老五对你挺好的，你就不考虑认真发展发展？小西说，到现在他也没有送过我什么值钱的礼物。

原来这就是她衡量爱与不爱的标尺。

老五谈过的恋爱不多，以前都是门当户对的女孩，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可怜的女孩子，就像他从来不理解那些热爆了的论坛，为什么永远都萦绕着一些鼠目寸光的事件：聘礼，嫁妆，贞操，婆媳矛盾，打老婆，重男轻女，赤裸裸的贪婪，以及曾经有过，被最基本生活层面完全隐埋的“爱情”碎片——如果还能用到这两个字。

他试着摁下难过，去理解她。或许她说得也对，即便是真的能够走近他，她也无法，HOLD住他的家庭关系。

所以她除了实惠什么也不相信，她只相信落袋为安。

那一层楼的提成，是三点六万元。三万多元，买走老五的一场爱情。

也卖掉她对他曾有过的渴望。她一定是对他动过心的，不然不会在吃烧烤的那个晚上，倔强地不肯示弱，不是吗。毕竟她也曾努力维护着自尊，却在看到真金白银的那一刻，溃不成军。

小西换完拍子往这边走，老五悲伤地起身离开。

他坐到车上，给她发了最后一条微信：“我确实不能保证给你一生一世，可是你连片刻的美好都不相信。”

他在车里面看着她，她坐在那儿戳手机，似乎在打很多字，然后又一个一个消掉。老五就等着自己的手机响，怕它响，又怕它不响。他记起她四年前拿着冰激凌傻笑的相片，如果在那个时候认识她，他一定会好好保护她，叫她永远相信爱情；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对面的女孩佩服她说，她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；原来在许多女孩眼里，这就是所谓的成熟，是值得佩服的事情。老五等了一会儿，下狠心启动车子。

放在驾驶台上的手机晃啊晃啊，然后灭了，什么回复都没收到，只有后视镜里，那个漂亮的姑娘，越变越小，最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，老五眼里全是泪。